清晨的风裹着咸湿的水汽扑进衣领时,我正蹲在北戴河的礁石上捡贝壳。旁边的石阶上,一位穿藏青外套的老人正把手里的白瓷罐轻轻倾斜——细沙一样的粉末随着风飘向浪尖,被卷进第一波朝阳里。礁石缝里的小螃蟹突然钻出来,举着钳子碰了碰老人的鞋尖,老人笑了,伸手摸了摸罐口:“你看,阿菊也来接你了。

想起去年秋天读史铁生的《我与地坛》,书里夹着一张旧报纸剪辑,说他走后家人把骨灰分成两份,一份埋在地坛老柏树下,另一份撒进了渤海湾。史铁生写过“死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事,是必然降临的节日”,他的文字里从没有恐惧,只有对生命的温柔和解。当他的骨灰融进渤海浪里,那些写“假如没有潮起潮落,生命会不会太寂寞”的句子突然有了形状——是浪拍礁石的声响,是鱼群掠过的影子,是每个清晨爬上船头的朝霞。后来有读者去渤海湾看海,说风里好像飘着墨香,像史铁生坐在轮椅上,用手接住吹过来的浪花。

楼下周阿姨去年冬天完成了撒海。她先生老林是打四十年鱼的渔民,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“别把我埋土里,我怕听不到浪声”。撒海那天是正月十六,风有点大,周阿姨抱着骨灰盒站在渔船上,把灰一点点撒进东海。她说那天浪特别软,像老林年轻时帮她理头发的手。后来每次去菜市场,她都会多买一把小青菜——老林最爱喝菜粥,她坐在海边石凳上吃,风把粥的热气吹向海里,“老林肯定闻得到”。前阵子她搬了盆太阳花放在阳台,说花是用海边的土种的,“土里有老林的味道”。

其实撒海从来不是终点,而是另一种开始。那些融进海里的骨灰,会变成浪里的盐,变成云里的雨,变成滩涂上的小螃蟹,变成清晨爬进窗户的海风。就像我今天捡的贝壳,壳上的纹路里说不定藏着某个老人的温度——他可能是爱写散文的作家,可能是打一辈子鱼的渔民,可能是总给孙女买糖的爷爷。他们没有消失,只是换了方式继续陪着我们。上周去海边,碰到个小男孩蹲在沙滩上画圈,说要给爷爷画个房子,“爷爷在海里,我画个房子他就能住进来”。旁边的妈妈没说话,只是把孩子的外套往上拉了拉,风里飘着她兜里的橘子味糖纸——那是老人生前最爱的橘子糖。

谁的骨灰撒入大海中-1

傍晚离开时,我把捡的贝壳放在石阶上。风里传来远处的汽笛声,浪拍着礁石像谁在轻轻唱歌。海很大,能装下所有思念;海很温柔,能把所有告别变成重逢。那些撒进大海的骨灰,从来不是消失,而是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——永远在,永远陪。就像老人说的,“阿菊来接你了”,就像周阿姨说的,“老林闻得到菜粥香”,就像小男孩画的房子——大海从不会辜负任何一场思念,它把每一粒骨灰都变成了星光,落在每一朵浪尖上,落在每一个想念的人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