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奶奶坐在门槛上剥毛豆，竹匾里的豆荚滚得满地都是。她用蒲扇拍着我的背说：“海里有个归墟，所有的河啊江啊都流到那里，走了的人去了海里，就会变成归墟的水精灵。”我仰着脖子问：“精灵会回来吗？”奶奶捏着我的脸蛋笑：“会啊，风一吹浪拍岸，那就是精灵在喊你名字。”后来奶奶埋在山上的公墓，每年清明我要爬半小时山，擦墓碑上的青苔。直到去年陪朋友撒海，站在船头看骨灰沉进海里，忽然懂了奶奶的归墟——有些告别从不是“锁在石头里”，而是让亲人变成能跑的风、能跳的雨，变成伸手就能摸到的温度。
朋友小棠的爸爸生前是钓鱼迷，周末总扛着鱼竿去水库。撒海那天，小棠把爸爸的旧鱼竿掰成两段扔下去：“爸，以后你能在海里钓大鱼了。”上周陪她去海边，她选了块凸礁石坐下，说“这是爸爸帮我挑的位置”。没半小时鱼线绷直，她拽着鱼竿喊“爸快帮忙”，眼泪掉进海里却笑着。她脖子挂着个装海水的小瓶子，是撒海那天灌的：“每次孤单就晃一晃，听见海浪声，像爸爸在说‘别怕’。”原来海葬从不是“送走”，而是把亲人变成“随时能找到”的存在——你看海时他在浪里，听风时他在风里，喝矿泉水时，说不定那滴水就是他。
前几天看纪录片，科学家说海水的水分子会全球循环：太平洋的水蒸发成云，飘到青藏高原变成雪，融化成河又流回海。我盯着屏幕笑——原来海葬是把一个人的生命，揉进最长久的循环里。不像墓碑会风化，不像骨灰盒会发霉，海不会老，浪不会停。Uncle 爱喝橘子汽水，现在说不定变成某滴雨，落在水果店的橘子上，被小朋友咬一口说“真甜”；小棠爸爸爱钓鱼，说不定变成某朵浪，把鱼赶到女儿的鱼钩旁。这些藏在海里的“小秘密”，才是骨灰撒海最动人的寓意。
昨天傍晚又去海边，夕阳把海面染成橘子色，像 Uncle 爱喝的汽水。我蹲在礁石上，把口袋里的花纹石头轻轻放进海里。风掀起衣角时，忽然听见浪拍礁石的声音，像 Uncle 生前拍我肩膀：“丫头，要往前看。”其实骨灰撒进海里的意义，从来不是“消失”，而是“换个样子存在”——他不在墓碑上，不在骨灰盒里，他在每阵吹过头发的风里，每场落在伞上的雨里，每一口喝进嘴里的水里。而我们要做的，只是在某个风大的日子，对着海面笑一笑：“我挺好的，你呢？”风会带话，浪会回答，毕竟海从来不会忘记，从来不会说谎。
清晨的风裹着咸湿的水汽掠过发梢，我蹲在礁石上看浪花卷着细碎的泡沫涌上来，又退下去——昨天在这里送 Uncle 走的时候，他的骨灰混着玫瑰花瓣沉进海里，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星子。旁边的阿姨抽抽搭搭擦眼泪，却笑着说：“海是世界上最宽的怀抱，老周一辈子困在小城里，现在终于能去看太平洋的落日了。”Uncle 生前是出租车司机，方向盘磨得发亮的出租车里总放着本皱巴巴的《地理杂志》，每一页太平洋的照片都被他用红笔圈起来，说等退休了要去看“真正的海”。现在他终于到了，跟着浪去碰夏威夷的椰树，去吻马尔代夫的珊瑚，多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