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刚过,黄浦江的风里还裹着晚樱的碎香。早上六点半,外滩十六铺码头的候船厅里已经坐了十几户人家,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素色的小盒子——那是2020年上海春季海葬的第一班船。玻璃窗外,江面上的晨雾还没散,偶尔有货船鸣着笛驶过,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,像谁在江里画了条温柔的线。
2020年的海葬有点特别。前一年年底疫情突然袭来,原本计划在春节后的海葬服务被迫推迟,直到4月初疫情趋于稳定,才重新启动。上海市民政局殡葬管理处的王老师说,那年春天报名的家庭比往年同期多了23%,“很多老人在疫情期间更看清了生死,觉得‘入土为安’不如‘归江为安’,既环保又不让子女受累”。候船厅角落的张阿姨正轻轻擦拭父亲的骨灰盒,盒面贴了张泛黄老照片: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水手服,站在1980年代的十六铺码头前,身后是“东方红”号轮渡。“我爸是黄浦江上的老渡工,从20岁开到50岁,退休后每天六点准时到江边,看轮渡靠岸,看行人上下。去年冬天他住院时说,‘我这一辈子都在江里漂,最后也得漂回去——你看那江水流着流着,就把我带到老地方了’。”
七点整,“浦江号”鸣笛出发。船尾的甲板上,工作人员早已摆好了浅粉色的布幔和装满花瓣的竹篮,阳光透过布幔洒下来,像一层温柔的纱。第一个上前的是李叔叔,他捧着母亲的骨灰盒,手指轻轻抚过盒盖上的浮雕——那是母亲最爱的白玉兰。“妈,你以前总说,小时候在苏州河边上长大,后来嫁去浦东,每天坐轮渡跨江上班。现在好了,你能天天看着江里的船,也能看着孙子上学的路。”他打开盒盖,风忽然裹着江水的咸腥涌过来,灰白色的骨灰顺着风飘进江里,他赶紧撒了一把金盏菊:“妈,这是你最爱的花,我特意从小区花坛里摘的,你别嫌少。”旁边的小孙子拽了拽他的衣角,举着手里的纸船:“爷爷,奶奶会收到我的船吗?”李叔叔蹲下来,指着江里的波纹:“会的,你看那波纹一圈圈的,就是奶奶在跟你打招呼呢。”

船返回码头时,已经是九点半。候船厅里,工作人员给每个家庭递上一张“海葬纪念证书”,上面印着逝者的名字、撒放的经纬度,还有一句小字:“江风会记得,潮水会记得,上海会记得。”张阿姨把证书放进包里,抬头望着江对岸的东方明珠——阳光里,东方明珠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江水的光,像无数颗星星落进了江里。“以前我总觉得,海葬是‘没个归处’,现在才明白,我爸的归处从来都不是一块墓碑。他是江风里的桂香,是潮声里的旧歌,是我每天路过江边时,忽然想起的那句‘今天风大,加件衣服’。”
那天傍晚,我又回到十六铺码头。夕阳把江水染成了橘红色,江边的长椅上,一位老人正抱着一把二胡拉《春江花月夜》。风里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,路过的小朋友举着棉花糖跑过,笑声落进江里,溅起小小的水花。忽然想起早上张阿姨的话:“我爸说,黄浦江是上海的根,我们都是江里的一滴水——不管漂到哪儿,最后都得流回来。”2020年的海葬,没有撕心裂肺的哭泣,没有繁琐的仪式,却有最动人的温柔:那些把生命还给江河的人,从来都没有离开。他们是江风里的晚樱,是潮声里的轮渡鸣笛,是上海每一个清晨的烟火里,忽然漫上来的、回家”的温暖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