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裹着咸味儿撞进鼻子时,我正蹲在海边第三块礁石上,指尖蹭着骨灰盒上的贝壳纹路——那是爷爷去年秋天自己挑的,他说“等哪天走了,要装在能闻得到海气的盒子里”。盒身温温的,像他生前揣在怀里的暖宝宝,隔着布料总能焐热我冻红的手。
爷爷和海的缘分要从二十岁说起。那时他是渔船上的小帮工,跟着船老大走南闯北,说见过凌晨三点的海——“黑蓝黑蓝的,浪尖上跳着碎银,像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”;也见过台风天的海,浪头比船桅还高,他抱着缆绳缩在甲板上,听见海在“轰隆隆”发脾气,却笑着说“那是海在跟老天爷吵架,吵完就乖了”。后来退休了,他每天雷打不动去海边转一圈,背着手走得慢悠悠,像巡视自己的领地。遇到我放学,就蹲在路口的老槐树下等,手里举着根裹着糖稀的糖葫芦:“小丫头,陪爷爷赶海去?”

赶海的爷爷像换了个人。他蹲在礁石缝前,老树皮一样的手扒开长青苔的石块,小螃蟹“唰”地窜出来,他用网兜精准抄住,笑着戳戳我的额头:“你看,这小家伙比你藏数学试卷还快。”我举着塑料桶跟在后面,桶里装着他捡的贝壳——有的带螺旋花纹,有的光溜溜像小馒头,他说“每个贝壳都藏着海的悄悄话,你把耳朵贴上去,能听见浪拍礁石的声音”。有次我蹲在浅滩里玩,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,爷爷笑着蹲下来,用手扒开我脚边的泥:“小丫头,海的脾气你得摸准,它爱藏小陷阱,像你奶奶藏糖的抽屉。”
今天的海很乖,浪小得像爷爷拍我后背的劲儿。我把骨灰盒打开,里面除了骨灰,还有片干黄的银杏叶——是去年秋天他在公园捡的,说要给我做书签,结果没做成,叶子压在他的枕头底下,干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黄。我把叶子和骨灰一起捧出来,顺着指缝撒进海里。骨灰在水面上打了个转,像爷爷以前下棋时摸下巴的样子,然后慢慢沉下去,和浪花混在一起。旁边的奶奶抹了抹眼睛,却笑着说:“你爷爷又去赶海了,这次不用背竹筐,能跟着浪走得远远的。”
风里突然飘来糖葫芦的甜味儿,我抬头看见路口的老槐树,像看见爷爷蹲在那里,手里举着糖葫芦喊我。后来我每次去海边,都会多带一瓶爷爷爱喝的茉莉花茶,倒一点在礁石上——风会把茶味儿吹进海里,像我在跟他说“爷爷,茶温了”。有次潮涨上来,浪花打在我脚边,我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“海的悄悄话”,蹲下来把耳朵贴在礁石上,果然听见了——是风穿过椰树的声音,是浪拍岸的声音,像爷爷在说:“小丫头,别害怕,爷爷在这儿。”
有人问过我,把亲人的骨灰撒进海里,会不会觉得“没个归处”?可我知道,爷爷从来没走。他变成了涨潮时的浪,拍在礁石上的声音像他的笑声;变成了退潮时的风,拂过我头发的触感像他的手;变成了海边每一颗贝壳,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悄悄话。就像今天,我捡了个带螺旋花纹的贝壳,贴在耳边,听见了海的呼吸——那是爷爷的呼吸,是他在说:“小丫头,爷爷陪你赶海呢。”
风又吹过来,裹着咸味儿和茉莉花茶的香,我对着海笑了。远处的鸥鸟掠过水面,翅膀尖沾了点浪花,像爷爷以前举着糖葫芦的手。原来死亡从不是终点,那些藏在回忆里的温度,那些没说够的话,那些一起走过的路,都会变成海的一部分,在每一个有阳光的清晨,轻轻撞进心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