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咸湿的水汽撞在脸上时,我正蹲在海边的礁石上系布包——粗棉布裹着野菊花,花瓣上还凝着草叶上的露,像爷爷以前种在院角的那丛,每到秋天就开得漫院金黄。脚边的瓷罐凉得像爷爷临终前的手,我用袖口蹭了蹭罐身的青纹,想起昨晚妈说“你爷爷走前还念叨,要喝你熬的鱼粥”,于是我把保温桶往怀里又搂了搂,桶壁的温度透过毛衣渗进来,像爷爷以前把我冻红的手塞进他棉服口袋的样子。
二十年前的夏天,我总坐在爷爷的渔船船头啃玉米。渔船是老杉木做的,船身刻着歪歪扭扭的“福”字,是爷爷用凿子一点点抠出来的。他戴着破草帽站在船尾摇橹,木橹拍击水面的声音里混着他的唠叨:“丫头坐好,别掉下去喂鱼——上次你掉下去,我捞你时腿被渔网勾了个大口子,你倒好,爬上来还笑我裤脚破了。”我咬着玉米看他的后背,衬衫被汗浸得贴在背上,脊梁骨像老渔船的桅杆,直挺挺的。中午的鱼粥在煤炉上咕嘟咕嘟煮着,香气裹着海风飘出二里地,爷爷会往我碗里多舀一勺虾干,说“长身体的丫头,要多吃”,而他自己的碗里,只有稀稀的粥水和几根咸菜。
风突然大了些,我把布包打开,野菊花瓣飘了几片在脚边。瓷罐的盖子是旋紧的,我拧的时候手有点抖,指腹蹭到罐口的裂痕——那是去年搬家时,我不小心摔的,当时我蹲在地上哭,爷爷用胶布一圈圈缠起来,说“破点缝怕什么,像我这老骨头,不也缝缝补补用了几十年”。骨灰是灰白色的,像爷爷晒了一夏天的海盐,我抓了一把放在掌心里,风一吹,细粉顺着指缝飘起来,落在浪尖上,像撒了把星星。旁边的阿姨递来花瓣,我把花瓣和骨灰混在一起,慢慢撒进海里:第一把是船头的风,第二把是鱼粥的香,第三把是爷爷骂我“丫头片子乱跑”的声音。浪卷过来,把花瓣托得高高的,像爷爷以前举着我够树梢上的蝉蜕,“看,丫头,这是蝉的衣裳”。

后来每个周末,我都会带一碗鱼粥来海边。老渔船早换成了铁壳船,但岸边还留着它的残骸,船板上的“福”字被海水泡得发白,像爷爷的头发。我坐在残骸上舀粥,风裹着水汽吹过来,粥香飘得很远,有时候会有海鸥停在旁边,歪着脑袋看我,像小时候爷爷养的那只花猫。有一次我蹲在礁石上捡贝壳,突然摸到一块熟悉的花蛤壳——壳上有个小缺口,是我小时候用石头敲的。我把壳放在耳边,海浪的声音里居然混着爷爷的唠叨:“丫头,粥凉了,快喝——你上次煮的粥太稠,我跟你说过要放三碗水……”风里的咸湿味突然浓了些,我抬头看天,云像爷爷的破草帽,飘得很慢很慢。
昨天路过菜市场,卖鱼的阿婆喊我:“丫头,今天的带鱼新鲜,像你爷爷以前挑的。”我买了两条,熬了粥,粥香飘满屋子时,妈站在厨房门口擦眼睛:“跟你爷爷熬的一个味。”今晚的风应该会吹去海边吧,我想着,把粥盛进保温桶——明天要带过去,给爷爷留一碗。海是宽的,能装下爷爷的渔船,装下鱼粥的香,装下我所有没说出口的“爷爷,我想你”。风又吹过来,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花蛤壳,壳上的缺口还在,像爷爷的笑,像海的心跳,像所有没结束的故事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