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的风裹着晒了一整天的棉被味钻进窗户时,我正蹲在阳台捡贝壳——是上周去海边带回来的,有的壳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海泥,蹭在指尖有点痒。忽然就想起外婆,想起她蹲在沙滩上的样子:裤脚卷到膝盖,凉鞋脱在旁边, barefoot踩在湿沙里,像个偷跑出来玩的小孩。那时候我才七岁,举着个比手心还大的花蛤喊她看,她直起腰笑,皱纹里都浸着阳光:“小囡,你说人们的骨灰都应该撒进海里好不好?”

外婆是海边长大的姑娘,十八岁嫁去城里时,包袱里裹着一把海边的细沙。妈说外婆刚嫁过来那几年,总在厨房煮紫菜汤,汤里要放两勺盐,说“像海水的味道”。后来外公去世,她二话没说搬回了海边的老房子,房檐下挂着晒得干硬的鱼干,窗台上摆着一排玻璃罐,装着不同形状的贝壳。我放暑假去住,她每天早早就把我拽起来:“走,去接浪。”所谓“接浪”,就是站在离岸五十步的地方,等第一波晨浪拍过来,脚腕被凉丝丝的海水裹住,她就拍着手笑:“你看,浪是海的信,每一封都带着故人的话。”她指给我看远处的浮标:“你外公以前总在那片海域捕鱼,现在啊,他变成浪了,天天来拍我的脚。”

她说人们的骨灰都应该撒进海里-1

外婆躺进医院时是深秋,病房的窗户对着一棵掉光叶子的梧桐树。她的手像晒干的海带,软却还能攥住我的手腕:“小囡,别忘了把我送回海里。”我忍着眼泪点头,她倒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成花:“省得你外公在海里等急了——上次我梦到他,说我煮的紫菜汤太淡,要我带瓶海水下去调味道。”护士来换吊瓶时,她还悄悄拽我袖子:“别买那种贵的骨灰盒,浪费钱。用我上次买的那布包,蓝底带白花的,我挑了半年。”那布包我见过,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她衣柜最上层,上面压着她年轻时的照片:梳着麻花辫,站在海边,风把裙摆吹得鼓起来,像只要飞的鸟。

去年夏天,我捧着外婆的骨灰盒去了海边。那天的风很轻,浪像揉皱的蓝绸缎,一层一层铺过来。我蹲在她以前常站的位置,解开蓝布包——骨灰是浅灰色的,像磨碎的贝壳粉。撒出去的瞬间,风忽然大了点,细粉飘起来,有的落在浪尖,有的沾在我手背。我想起外婆说过:“骨灰撒进海里,就变成海的一部分了。浪会带着你去看所有你没看过的地方,会拍着你小时候的窗台,会绕着你种的那棵梧桐树转圈圈。”浪拍过来时,我听见裤脚窸窣的声音,像外婆以前拍我后背的节奏。低头看,脚边躺着个花蛤,壳上的花纹和我七岁时举着的那个一模一样。

她说人们的骨灰都应该撒进海里-2

现在我每次去海边,都会带一罐紫菜汤。蹲在湿沙里喝的时候,风会把汤的香气吹向海里,浪就会拍过来,打湿我的鞋尖。有次遇到个卖贝壳的老太太,举着个螺壳喊我:“姑娘,要吗?这壳里能听见海的声音。”我接过放在耳边,果然——呜呜的,像外婆的声音:“小囡,汤放够盐没?”旁边有个小朋友跑过来,踩碎了个贝壳,碎片溅在我脚边,我忽然笑了:外婆说得对,海是个大口袋,装着所有没说出口的想念,装着所有没做完的梦。那些撒进海里的骨灰,从来不是消失,是变成了浪,变成了风,变成了贝壳里的回声,在每一个有海的日子里,轻轻碰你一下。

傍晚的时候,我坐在沙滩上看日落。夕阳把海染成橘红色,浪尖上跳着碎金。忽然就想起外婆的那句话:“人们的骨灰都应该撒进海里。

她说人们的骨灰都应该撒进海里-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