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风裹着咸湿味扑过来时,我正抱着外婆的骨灰盒站在码头上。盒子是竹编的,泛着浅黄的光,是外婆去年春天在集市上挑的——她蹲在竹筐前摸了又摸,说“这竹篾软和,像小时候坐的渔船舷”。我穿了她织的蓝毛衣,衣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海浪,针脚有些乱,是她去年冬天眼睛花了,凑着台灯熬了半个月的成果。风掀起衣角时,海浪纹晃了晃,像外婆生前摇着蒲扇说“小囡,过来”的样子。

外婆总说自己是“海的女儿”。她的童年是在浙东渔村里度过的,十八岁以前没离开过海岸线。我小时候跟着她住,天不亮就被拽起来赶海:她拎着竹篮走在前面,裤脚卷到膝盖,沾着泥的小腿映着鱼肚白的天,回头喊我“快些,晚了花蛤就钻回沙里了”。滩涂上的沙软得像棉被,我踩着她的脚印走,看她蹲在那里,手指插进沙里翻出个花蛤,举到我眼前:“你看这壳上的纹路,像不像老船长讲的鲸鱼背?”她的故事全和海有关:隔壁阿公年轻时驾船遇过台风,抱着桅杆漂了三天三夜,是海鸟引着渔船找到他;村头的阿婆嫁过来时,陪嫁是一筐海螺,说“海螺能听见海的心跳”;还有她十七岁那年,跟着父亲去收渔网,坐在船头看日出,风把她的麻花辫吹得飞起来,她忽然觉得自己要变成一条鱼,“尾巴一摆就扎进海里”。

撒骨灰的船是渔村老船长的,他摸着竹盒叹气:“你外婆以前总坐我的船去收网,说我这船‘稳当,像海的肩膀’。”船开出去半小时,远处的海岸线变成了淡蓝的线,老船长停下发动机:“到了,这一片是你外婆常说的‘故事湾’,她以前说这里的浪会唱歌。”我摸着竹盒的锁扣,想起外婆临终前抓着我的手,指甲盖泛着青白:“小囡,把我撒在这里。我想听听浪拍礁石的声音,想看看那些老渔船回来……”锁扣打开的瞬间,风裹着细碎的骨灰飘出去——不是我想象中沉重的灰,是像蒲公英种子一样轻的粉末,落在水面上,溅起极细的涟漪,很快就和海浪融在一起,变成了水面上闪着光的碎银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教我打水漂,我扔出的石子跳了三下就沉下去,她笑着说“石子去和海聊天了”,现在外婆也去聊天了。

后来我常去海边。春天的时候,桃花落进浪里,我蹲在礁石上捡被浪冲上来的花瓣,忽然听见风里有熟悉的声音——是外婆织毛衣时哼的渔歌,调子里裹着咸湿味;夏天的傍晚,我坐在沙滩上吃西瓜,西瓜汁滴在沙里,忽然看见远处的浪尖上有个蓝影子,像外婆穿的布衫;秋天的风里飘着桂花香,我抱着外婆织的毛衣坐在海边,风把毛衣吹得鼓起来,像外婆的手轻轻裹住我;冬天的海很安静,雪落在水面上瞬间化掉,我摸着冻红的手,忽然听见浪声里有外婆的声音:“小囡,戴手套,别冻着。”

死后骨灰撒在大海里-1

上星期去海边,我遇见了老船长。他拎着刚打的鱼,看见我就笑:“你外婆昨天还来我梦里了,说她在海里住得舒服,浪给她当枕头,鱼群给她唱催眠曲。”我蹲在他身边,看着海浪卷着碎光涌过来,忽然明白外婆为什么选了海——不是消失,是回家。她的童年在海里,她的故事在海里,她的心跳早就和海浪同步了。那些我们以为失去的,其实都变成了海的一部分:风里的咸湿味是她的呼吸,浪拍礁石的声音是她的笑声,水面上的碎光是她的眼睛,每一次海浪扑向岸边,都是她在说“我在呢”。

夕阳落下去的时候,

死后骨灰撒在大海里-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