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的海还裹着蓝灰色的雾,浪卷着细碎的白贝壳拍在脚踝,我蹲下来捡,指尖沾到凉丝丝的海水——忽然想起爷爷去年躺在病床上说的话,他说等他走了,要把骨灰撒在这片他跑了半辈子船的海里。
爷爷的船票存了满满一抽屉,从二十岁用粗布裹着的硬纸票,到六十岁塑封起来的磁卡,每一张都沾着海的咸味儿。他总说第一次出海是十七岁,跟着阿公去收远海的渔网。半夜遇到涨潮,船晃得像片被风揉皱的纸,他抱着桅杆吐得胆汁都出来,阿公却攥着他的后颈笑:“咱海里的娃,哪有不经浪打的?这是海在认你当自家人呢。”后来他成了渔村里最资深的老船长,连台风天也敢驾着船闯,说“海的脾气我摸得门儿清——它吼得越凶,越像阿公当年拍我后背的劲儿”。那些年他走南闯北,船舷上刻着“福顺”两个字,每回靠岸,都要蹲在码头摸半天船舷,像在跟老伙计打招呼。

去年冬天爷爷住院,输着液还盯着窗外的云看。那云堆得像座小山,他忽然扯着我的袖子喊:“你看!那云跟我二十年前遇到的积雨云一模一样!当时我带着船往回赶,浪把甲板都拍湿了,我站在船头喊‘老伙计,咱回家’——你猜怎么着?浪居然就顺着船舷绕开了。”我擦着他嘴角的药渍,他忽然压低声音:“等我走了,把骨灰撒在老地方啊。别买墓地,那玩意儿闷得慌,我要回海里。”我鼻子一酸,他倒乐了:“哭什么?我这是回阿公身边呢。当年阿公走的时候,也是撒在这片海——上回我驾船经过,浪拍得特别响,我就知道是阿公在喊我‘小子,过来喝口茶’。”
撒骨灰那天选了清晨,跟爷爷以前出海的时间一样。海边没有哀乐,只有风裹着咸味儿往鼻子里钻。爸爸把骨灰盒打开,我看着细白的粉末被风卷起来,又慢慢沉进浪里——阳光刚好穿破雾,把浪花染成金的。小侄子拽着我的衣角问:“姑姑,爷爷变成鱼了吗?”我蹲下来,摸了摸他的头:“爷爷变成了海的一部分哦。比如你现在感觉到的风,比如拍在脚边的浪,比如你刚才捡的贝壳——下次你喊‘爷爷’,浪会‘哗哗’答应你的。”话音刚落,一阵浪拍过来,溅在我们脚边,小侄子立刻跳起来:“姑姑你听!爷爷答应我了!”
风里忽然飘来熟悉的咸味儿,像爷爷以前出海回来,身上带着的海的味道。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,想起爷爷说过“海是所有渔民的归宿”——不是消失,是回家;不是结束,是变成风、变成浪、变成每一朵拍在船舷上的浪花,继续陪着他最爱的海,最爱的船,最爱的家人。有时候我站在码头,看渔船披着晨光出海,浪卷着船尾的水花,忽然就想起爷爷的笑——他说“回海里”的时候,眼睛亮得像星星,像当年第一次摸到船舷的少年,像所有把海当成家的人,终于回到了最温暖的怀抱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