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听说“骨灰要撒在海底”,是爷爷蹲在海边礁石上夹着烟卷儿说的。那时我攥着他刚捡的虎斑贝,看海风把他的白头发吹得翘起来——烟卷儿的纸角卷着,像只被海浪打湿的蝴蝶。他说:“等我老了,就跳进去。”我吓得拽他袖子:“鱼会吃了你!”他笑,皱纹里落进细碎的阳光:“鱼吃的是骨灰里的钙,刚好给珊瑚当饭。你太爷爷当年翻船落海,现在那片礁长得最旺,说不定就有他的骨头。

爷爷走的秋天,桂花开得满院香。我们抱着他提前选的竹编骨灰盒去海边——盒子是他用旧竹席编的,说“能漂一会儿,让海慢慢接我”。那天的海特别软,浪头像奶奶织了半辈子的棉絮,一下一下蹭着沙滩。爸爸解开绳结时,我凑过去闻了闻,骨灰有股晒过太阳的味道,像爷爷衣柜里的旧衬衫。粉末顺着风飘进海里,细得像雪,沾在我手背上,凉丝丝的——我以为会哭,可看着那些粉末沉进水里,突然想起爷爷以前举着我踩水的样子:“看,海在托着你呢。”那天的海也在托着他,像托着一个睡熟的孩子,连浪都放轻了脚步。

我以前也怕过“撒进海里就没了”。直到去年夏天遇到穿蓝布衫的阿姨,她捧着野菊花往浪里撒,花瓣飘得很慢,像落在茶水里的菊花瓣。她说:“我妈去年在这儿,她以前最爱喝杭白菊。”风把花瓣吹到我裤脚,我突然懂了——海不是“没了”的地方,是“换个样子存在”的地方。海的水汽变成云,飘到城市上空落雨,浇湿我阳台的月季;我喝的矿泉水,说不定就来自爷爷那片海;连我脸上的眼泪,都是海的孩子。爷爷没消失,他变成了云里的风,变成了檐角的雨,变成了我杯子里的水,在每一个想他的时刻,轻轻碰一下我的手背。

人们的骨灰应该撒在海底-1

有人问过我:“没墓碑怎么祭拜?”我想起清明那天,我带了爷爷爱抽的牡丹烟,拆了一包撒在海边。烟丝飘起来,有几根粘在浪尖上,像爷爷蹲在礁石上抽烟的影子。我没说“爷爷我来看你”,就坐在沙滩上跟他讲琐事:公司楼下的橘猫生了崽,奶奶的老花镜换了新框,我学会煮他最爱的海鲜面——风里有咸咸的味道,像爷爷的烟味,像海的呼吸,我知道他在听。祭拜从来不是对着石头说话,是把心里的话讲给风听、讲给浪听、讲给每一滴路过的水听——而海,会把这些话装在它的大口袋里,永远留着。

今年春天再去海边,夕阳把海染成橘子色。我脱了鞋踩进水里,浪涛裹着细沙钻进指缝,像爷爷用胡茬扎我的手背。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:“海是装故事的口袋,我进去了,就能接着听你们的故事。”风掀起我的衣角,我对着海喊:“爷爷,我煮的海鲜面放了双倍虾!”浪头打过来,溅了我一裙子水,像爷爷拍我肩膀说“好”。远处有个小孩在喊“妈妈看,彩虹!”,我抬头,一道淡虹挂在海面上——那是爷爷给我的回应吧?

海还是那个海,潮涨潮落,岁岁年年。而爷爷,变成了海里的一粒沙、一朵浪、一滴藏在风里的咸。他没离开,只是换了种方式,接着陪我看夕阳,听我讲没讲完的故事。就像他说的,海是个大口袋,装着所有没讲完的话,所有没做完的梦,所有没说出口的“我想你”。

人们的骨灰应该撒在海底-2

人们的骨灰应该撒在海底-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