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的海边风有点凉,我蹲在礁石旁捡贝壳——指尖碰到一枚带细螺纹的小壳,忽然想起爷爷的手。他的手掌有老茧,摸起来像晒干的海带,却总能在一堆碎贝壳里挑出最完整的那种:“你看这纹路,是潮汐写的诗。”
小时候跟爷爷来海边,他总带着个旧布包,里面装着搪瓷杯和晒干的橘子皮。我们坐在防波堤上,他把橘子皮泡进茶里,说:“海的味道是咸的,可橘子皮的甜能压得住——就像日子,苦的时候,得找点甜的垫着。”那时候我不懂,只觉得他的茶里有海的风,有晒了整个夏天的阳光,喝进嘴里,连喉咙都暖起来。

爷爷走的那天,床头摆着半罐没吃完的橘子皮。他留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把我撒去海里吧,省得我老念叨着要去看潮汐。”葬礼那天没下雨,天空蓝得像他当年泡的茶。我们捧着骨灰盒去海边——那盒子轻得像片晒干的海带,我忽然想起他说过“人老了,就会变轻,轻到能被风托起来”。我捧着那把轻得像月光的骨灰,顺着风的方向撒出去——它们没有坠落,反而像被海水轻轻接住的羽毛,打着旋儿融入了浪里。旁边的奶奶抹了抹眼睛,却笑着说:“你爷爷这会儿肯定在浪里翻跟头呢,他总说海里的浪比家里的摇椅舒服。”
后来我总喜欢往海边跑。春天的风里带着青草香,夏天的浪裹着碎金似的阳光,秋天的贝壳上沾着霜,冬天的海像块深蓝色的玉。有次我蹲在岸边喝矿泉水,忽然发现瓶身上的水珠——它们顺着瓶身滚下来,掉进脚边的沙里,渗进了地下。我想起老家的井,想起奶奶说“井里的水是从河里流过来的,河里的水是从海里来的”。那天晚上回家,我用井水煮了茶,放了片爷爷留的橘子皮。茶烟升起来的时候,我忽然闻到了海风的味道——是咸的,是甜的,是爷爷的味道。
昨天又去海边,风里飘着桂花香。我捡了满满一兜贝壳,坐在防波堤上晒夕阳。海浪卷过来,打湿了我的裤脚,我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——是风的声音?还是浪的声音?我抬头望去,夕阳把海染成了橘红色,像爷爷泡的茶。风里又飘来熟悉的咸湿味,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——是爷爷教我认的那种,壳上有细细的螺纹。忽然间,我好像明白了爷爷说的“海是装着所有故事的口袋”——那些被海水接住的骨灰,那些跟着水流走的故事,那些藏在贝壳里的潮汐,其实从来都没有消失。它们变成了风里的咸,浪里的光,变成了我杯子里的茶,变成了每一次潮汐里的,温柔的回响。
风又吹过来,我把手里的贝壳轻轻放进海里。海浪卷着它往远处去,像载着一个小小的,温暖的秘密。我对着海笑了笑——爷爷,你看,我学会捡你说的那种贝壳了。你是不是在浪里看着我?是不是跟着风,摸了摸我的头发?是不是把橘子皮的甜,藏进了今天的茶里?
海面上泛起细碎的波纹,像谁轻轻笑出的皱纹。我知道,他听见了。因为风里的咸,因为浪里的光,因为我手里的茶,都在说:他从来没走,只是变成了,我们身边的,每一缕温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