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咸湿的味道,像外婆晒了一整个夏天的鱼干——我抱着竹编骨灰盒站在礁石上,脚下海浪拍击的节奏,正好是她从前拍我后背哄睡的频率。盒子里的骨灰磨得很细,像她做的鱼松,装在她特意选的竹器里——她走前攥着我手说:"要能烂在海里的东西,别给大海添麻烦。"
外婆的一辈子都和海绑在一起。我小时候总跟着她去滩涂,她裤脚卷到膝盖,踩在软泥里捡花蛤,竹篓晃啊晃,装着我塞进去的小螃蟹。她回头笑时,眼角皱纹里落着阳光:"小囡,你听浪在唱渔歌呢——'浪打浪哟,鱼满舱'。"后来我住校,每个周末回家,她都会端出玻璃罐里的鱼干,说"用海风吹了三天,比晒的香"。鱼干咬起来脆生生的,咸味儿裹着阳光,像她的唠叨,天天都有,却从来不会烦。
去年冬天她走得突然,最后一句话还是关于海:"把我撒去海里吧,山上的土太硬,我睡不着。"她的手凉得像刚捞上来的牡蛎壳,眼神却亮,像小时候带我看的星子——落进海里的那种,闪着细碎的光。所以我找了老木匠做竹盒,找渔老大算好日子,选了个风轻的清晨,带着她回海。

撒骨灰的瞬间,风把细粉吹得很慢很慢。那些白点儿碰到海浪的刹那,就融成了极小的泡沫,像春天落在海里的梨花。渔老大在旁边说"这风顺",我望着海面,突然想起她当年教我认贝壳的样子——她举着扇贝壳说:"你看这纹路,像不像海的指纹?"现在她变成了海的指纹,藏在每一朵浪花的褶皱里,每一缕风的气息里。

从那以后,我总爱往海边跑。傍晚坐在礁石上吃鱼干,风把香味吹得很远,像她在身后喊"小囡别吃太多,渴";周末带着竹篓捡花蛤,踩在软泥里,脚底下总有种轻痒的触感,像她从前偷偷挠我手心;甚至下雨的夜晚,听着窗沿的雨声,都像她在说"被子盖好,别着凉"。上个月遇到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,举着小螃蟹喊我:"阿姨你看,它钳子像小勺子!"我蹲下来帮她装篓,突然想起外婆的话,捡了个扇贝壳递过去:"你看这纹路,是海的指纹哦。"小丫头歪着脑袋笑,眼睛亮得像当年的我。
春天的时候,我带了束油菜花去海边——外婆最爱的花,说像海里的阳光,黄得透亮。我把花撒进水里,花瓣漂在浪尖,有的沾在礁石上,有的跟着潮汐远走,像她从前给我编的花环,轻轻落在发间。风里忽然飘来渔歌调儿,正是她唱过的那句"浪打浪哟",我望着海面,看见一朵浪花跳起来,像她的手,轻轻挥了挥。

有人问过我,海葬会不会太冷清?可外婆从来不是冷清的人啊。她变成了风里的咸味儿,变成了浪拍礁石的声音,变成了我吃鱼干时的回忆,变成了每一次去海边时,落在我肩上的阳光。她没有走,只是换了种方式,把自己变成了海——变成了她最爱的、永远活着的海。
风又吹过来,裹着熟悉的咸香。我蹲下来摸了摸礁石上的青苔,像摸她晚年长了斑的手背。海面波光粼粼,像她藏了一辈子的星子,落进了海里。我对着浪声轻声说:"外婆,今天的风很顺,你应该睡得舒服。"
海浪卷着细碎的光涌过来,像她的手,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