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咸湿的水汽,拍在脸上像谁的手轻轻碰了碰。我站在海边的礁石上,看远处的渔船拖着白浪往回走,旁边有个穿墨绿外套的阿姨,正把一束黄菊花放进海里,花瓣漂在水面上,像撒了一把碎金。她转头看见我,抹了抹眼睛:“本来想把他的骨灰撒这儿,可最后还是没敢。
想起去年清明,我跟着妈妈去后山看奶奶。那座土坟埋在老槐树底下,妈妈蹲在地上拔草,我用指甲刮掉墓碑缝隙里的青苔——奶奶的名字刻得深,笔锋里还留着当年刻碑师傅的力道。风里飘来槐花香,我突然想起小时候,奶奶抱着我在槐树下剥橘子,她的指腹糙得像老树皮,却把最甜的橘瓣塞进我嘴里。那天我们蹲在坟前说了好多话,从“今年春茶发得早”到“我上次考了满分”,风把声音吹得飘起来,可我知道奶奶“听”得到——因为那方土坟在,那棵槐树在,我摸得到她的“痕迹”。可如果是撒海呢?风一吹,骨灰就融进浪里,我要对着哪朵浪花说话?要把橘子皮放在哪块礁石上?那些没说出口的“我想你”,会像被风卷走的纸船,连个影子都留不下。
上个月参加邻居李叔的葬礼,他生前跟老伴商量过,等走了要把骨灰撒进长江——他是老船工,一辈子在船上漂,说死后要回“老伙计”怀里。可真到了那天,李婶抱着骨灰盒站在船头,手刚要松开突然就哭了:“你走的时候我还没给你缝好那件棉背心;上周你说要吃的红烧肉还在锅里热着;还有你藏在枕头底下的结婚照,我还没来得及装相框……”风把她的话吹得七零八落,骨灰盒上的红绸子飘起来,像谁的手在扯她的袖子。最后李婶没撒,把骨灰埋在了江边公墓,每天傍晚去散步,坐在墓碑前说:“今天的风跟你当年出船时一样大”“棉背心缝好了,放在你枕头底下”。那些没说完的话终于有了“接收的人”,撒海太像突然的告别,就像打电话正要说“我想你”,对方突然挂线,听筒里的“嘟嘟”声,堵得胸口发闷。

楼下卖鱼的阿伯是老渔民,他抽着旱烟说海里的“规矩”:“不是谁都能往海里扔东西,海里有龙王,有鱼群,有老祖宗。你把亲人骨灰撒进去,要是他怕冷怎么办?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?”这不是迷信,是摸了一辈子鱼的人对海的敬畏,像奶奶不让我往河里扔石头,说“河里有河神会疼”——不是怕神生气,是怕“疼”落在谁身上。骨灰撒进海里,我们怕的是亲人“孤单”:没有熟悉的灶烟味,没有邻居寒暄,没有晚上客厅的电视声,只有无边的浪,拍得人心里发慌。
后来穿墨绿外套的阿姨转身走向停车场,包里装着老伴的骨灰盒要去公墓。风里飘来她的话:“咱们去小花园旁边,你不是想每天看孩子们放学吗?”海浪拍着礁石,像谁在轻轻应着。我才明白,所谓“不能”不过是“太爱了”——舍不得让亲人变成风里的碎片,舍不得想念没有落点,舍不得告别太快。不管埋进土里还是撒进海里,都是给爱找“家”:能装下碎碎念,接住眼泪,让我们想起时能说一句“我来看你了”。
清晨的风还在吹,我望着远处的海,看见有人放纸船,里面装着给亲人的信;有人在沙滩上画圈,把花瓣摆成心形。不能”从来不是否定,是我们还没准备好把爱藏进风里,还想多留一点“看得见”的痕迹——那些痕迹,是墓碑上的青苔,是公墓旁的散步道,是海边的黄菊花,是我们对亲人最深情的“挽留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