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看见海晏堂遗址的照片是在故宫东侧的一家旧书店里。玻璃柜台下摊着本泛黄的摄影集,封面那张照片恰好对着阳光——汉白玉残柱斜斜立在荒草里,柱身雕刻的卷草纹像被风揉皱的绸子,断口处的石碴还带着当年断裂的锋利,却被岁月磨得边缘泛着柔和的光。老板用旧毛巾擦了擦柜台说:“这是八十年代一位新华社记者拍的,那会儿海晏堂周围的杨树才碗口粗,残柱比现在显眼多了。”
后来我查资料才知道,照片里的残柱是海晏堂前廊的“檐柱”。乾隆年间的海晏堂何等热闹:三层重檐的楼阁里住着管理喷泉的太监,十二兽首排着队立在水池两侧,每天正午时分,水从兽嘴里喷出来,落在下面的汉白玉池子里,声音能顺着风飘到福海的游船上去。爷爷以前在圆明园当管理员,他说海晏堂的柱子原来刷着朱红漆,柱顶的斗拱上有蓝绿相间的彩绘,可现在照片里只剩石质的青灰色——但雕刻的云纹还在,每一道弧线都刻得深,连云卷的褶皱都像刚被风揉过;卷草纹的末端还翘着小尖,像工匠刻到一半时突然停住,把未做完的活儿交给了时间。
去年秋天我去圆明园,特意绕到海晏堂遗址。午后的阳光穿过白杨树的缝隙洒下来,我蹲在残柱旁翻出手机里的旧照片对比——当年记者镜头里的荒草已经长成齐膝高的狗尾草,残柱上多了几道浅浅的裂纹,可雕刻的卷草纹还是那么清晰,像谁把当年的风永远刻在了石头里。旁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衣角问:“这柱子上的花纹是什么呀?”妈妈打开手机里的复原图,屏幕光照亮她的侧脸:“以前这里有座大房子,这些花纹是给房子戴的‘项链’,工匠叔叔刻了整整三年呢。”小女孩凑上去摸了摸纹路,指尖沾了点石粉:“好像小虫子在爬。”风刚好吹过来,狗尾草晃了晃,残柱上的阴影也跟着动,倒真像花纹活了过来。
上个月我在朋友圈刷到摄影师老周的新作品——还是海晏堂的残柱,只不过这次他蹲在地上拍特写:阳光从斜上方打下来,把卷草纹的轮廓勾成金色,阴影里的裂纹像岁月的皱纹,却藏着几分温柔。老周配文写:“我拍了海晏堂二十年,最爱的就是这个角度——能看见石缝里的三叶草,能看见残柱后刚发芽的小树苗,能看见游客手机屏幕里的复原图。”底下有个评论让我愣了好久:“我们看的不是残垣,是文明的‘胎记’——它不会消失,只会变成另一种样子陪着我们。”
前几天整理旧物,我又翻出了那家旧书店的摄影集。封面的海晏堂残柱还在,旁边多了张我去年拍的照片:同样的残柱,同样的卷草纹,只是背景里多了几棵高大的杨树,还有个举着复原图的游客。我把两张照片并排放着,突然明白——海晏堂的图片从来不是“废墟照”,它是一本翻开的书,每一页都写着“记得”:记得工匠的手艺,记得文明的温度,记得我们从未忘记的过去。
风从窗户里吹进来,摄影集的纸页哗哗翻着,最后停在那张旧照片上。阳光正好,卷草纹的影子落在我手背上,像谁轻轻碰了碰我——是当年的工匠吗?还是那个八十年代的记者?或者是海晏堂自己?其实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们从来没离开过那些刻在石头里的故事,它们像风一样,穿过岁月,吹到今天,还会吹到明天。
就像爷爷说的:“石头会老,但刻在石头上的东西,永远不会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