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海的咸味儿钻进衣领时,我正蹲在沙滩上捡贝壳。指甲缝里沾着细沙,像外婆以前帮我洗小手时,总说“你这手啊,跟小沙猴似的”。她的骨灰盒在我脚边,用红布裹着,像她以前藏在衣柜顶的桂花糕——那是留给我的,要等我放学跑着回家,才肯拆开纸包,让甜香漫满屋子。
外婆是海边长大的,十六岁那年,她爹驾着木船出海,再也没回来。她跟我说过,那些日子她每天天不亮就蹲在码头,看浪头翻卷,像谁把碎银子撒在海里。后来有人劝她“人死不能复生,找个地方葬了吧”,她摇头,说“我爹在海里,我能听见他的浪声”。后来她嫁了外公,搬去城里,但每年清明,都要坐两个小时的车来海边,往海里扔一把桂花糕——那是她爹生前最爱的。
外婆走的时候,手里还攥着个贝壳,是我去年带她去海边捡的。亲戚们商量着买块墓地,说“入土为安”,我抱着那个贝壳坐在客厅里,突然想起她去年秋天说的话。那时候她靠在阳台的藤椅上,看楼下的梧桐树落叶子,说“我要是走了,就把我撒进海里。你看啊,海那么大,我能陪着你去海边捡贝壳,能跟着风飘到你窗户边,能变成浪打在你脚边,多好”。她的声音像老留声机里的歌,慢腾腾的,带着桂花香。
撒骨灰那天清晨,海边没有游客。我把红布解开,骨灰装在一个瓷罐里,我倒了一点出来,混着提前买的桅子花花瓣——外婆最爱的花。风很轻,花瓣带着骨灰慢慢飘向海里,刚碰到水面就沉了一点,然后被浪卷着往远处走。我突然想起外婆以前教我认鱼,说“你看那鱼摆尾巴的样子,像不像你跑起来的样子?”,现在我看着海里的浪,觉得那浪摆的样子,像她以前摇藤椅的样子。我把剩下的骨灰都倒了进去,瓷罐空了,可我突然觉得,外婆从来没离开过,她变成了风里的咸味儿,变成了浪拍沙滩的声音,变成了我脚边刚捡起来的贝壳里,那阵轻轻的风声。
后来有人问我,“撒海里不怕找不到吗?”我笑着摇头。上周我带女儿去海边,她蹲在沙滩上捡贝壳,举着一个带花纹的喊我:“妈妈,这个贝壳里有外婆的声音!”我凑过去听,果然有轻轻的风声,像外婆以前说“乖宝”的声音。风裹着咸味儿扑过来,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,像外婆以前摸我的样子。
人们都说骨灰应该撒进海里,以前我不懂,现在懂了。不是因为环保,不是因为省钱,是因为有些思念,不该被装在小小的盒子里,不该被圈在小小的墓地里。它该像海一样辽阔,该像风一样自由,该在你去海边的时候,突然扑过来抱住你,告诉你“我在这儿”。
外婆以前说,“人活一世,像海里的鱼,游累了就回到海里,变成水,变成浪,还能陪着家里人”。现在我信了。每次去海边,我都要捡个贝壳带回家,放在床头。夜里听着海风透过窗户吹进来,像外婆的声音,像她的手,像她藏在衣柜顶的桂花糕,甜香漫满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