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海还裹着雾,我蹲在礁石上系松开的鞋带,听见身后有细碎的响动——是个穿藏青衫的老人,正把瓷罐里的粉末轻轻往风里送。粉末碰到雾就散成更细的颗粒,像撒了把会飞的雪,落在浪尖上,一眨眼就没了踪影。
我想起上周在医院太平间外的走廊,邻居张婶攥着我的手哭:“你说把你叔的骨灰撒海,他会不会找不到家?”那时候我答不上来,直到今天看见这个老人——他做完动作,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,转身看见我,倒先笑了:“丫头,吓着你了?我家老婆子,生前最爱的就是海,总说等孙子上了小学,就搬去海边住,结果没熬到。”

风把他的话吹得碎碎的,我忽然想起奶奶。她走的那年夏天,我刚考上高中,她躺在病床上,输着液还攥着我的手:“小囡,别把我埋在土里,我怕闷——你把我撒去海边吧,就是我们以前捡贝壳的那片。”那时候我只哭,根本没听懂她的话,直到后来整理她的遗物,翻出个铁盒子,里面装着我小时候捡的贝壳,每一个都用红丝线系着,下面写着日期:“小囡三岁,第一次捡贝壳,把脚划了个小口子,哭着要吃冰棍”“小囡七岁,捡了个像星星的贝壳,说要给我做发夹”。
撒奶奶骨灰的那天,海比往常蓝。我抱着瓷罐站在船头,海风裹着咸湿的味道扑过来,罐身的温度慢慢和我手心的温度趋同。爸爸拍了拍我的肩,我深吸一口气,把粉末往风里倒——那些灰白色的颗粒,顺着风飘向海面,有的落在浪尖上打了个转,有的直接沉进水里,像她以前喂给我的饭粒,轻轻的,软软的。那一刻我忽然想起,奶奶以前总说:“海是个大口袋,装着所有没说出口的话。”原来她早就告诉过我,要把自己装回这个口袋里。
后来我总去海边。春天的时候,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,我蹲在以前和奶奶捡贝壳的礁石旁,看见浪卷过来,把一枚小小的贝壳推到我脚边——和我小时候捡的那枚像星星的一模一样。我把它捡起来,擦干净上面的沙,忽然听见风里有个熟悉的声音:“小囡,你看这贝壳,像不像你上次要的发夹?”是奶奶的声音,带着点哑,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。

那天我坐在礁石上,把贝壳放在手心。海面上的雾已经散了,阳光铺在浪上,像撒了一层碎金。我忽然明白,张婶的问题其实早有答案——灵魂从不需要“安放”在某个遥远的地方,它藏在每一次潮汐里,藏在每一片被风掀起的海浪里,藏在我每次吃到鱼干时的回甘里,藏在所有我们一起走过的、没说出口的、却刻在骨头里的时光里。
就像今天清晨的海,那个老人撒完骨灰,站在礁石旁望了很久。风掀起他的藏青衫,他忽然对着海喊:“老婆子,今天的雾散了,你看见没?”海浪卷过来,拍在礁石上,发出“哗哗”的声音——那是海的回答,也是她的回答。
原来把骨灰撒进大海,不是让灵魂消失,而是让它变成海的一部分。以后每一次来海边,都是和她的重逢;每一次听见潮汐,都是她在说“我在这儿”;每一次捡起贝壳,都是她递过来的、没做完的发夹。
风又吹过来,我把手里的贝壳轻轻放在礁石上。远处的浪里,有个小小的白点——是刚才那个老人,正沿着海岸线慢慢走,藏青衫在风里飘着,像一片被风掀起的海浪。我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笑了——原来最温暖的安放,从来都不是“固定”的,而是“流动”的,像海,像风,像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、关于某个人的,所有小事。
